桑梓之忆，其意悠悠
湖南省长沙市雅礼中学李贺飞凡
桑梓之思，河水弥弥。
故乡与小城之间，横亘着一条迤逦而行的河，像是一线委蛇的琴弦捋抚在村与城之间，任风雨岁月弹拨。没有桥，亦无船夫，只有一条系在老树下的乌蓬老船，连接着两个迥异的世界。
我很小就会划船，母亲总打发我去小城的市坊上打两升酱油，抑或扯几米麻布。我拎着一个塑料油瓶，顺着泥堤滑下，再顺势把瓶往船上一扣，两手熟练地解开缆绳，跳上船，拨桨掌舵。河畔芦苇，毛茸茸的、密匝匝的，像是一丛散乱的令人伤感的往事。水是墨绿的，绝不是肮脏的灰沉，反倒像是黑夜里那清澈的瞳孔，琉璃剔透。河水脚下的卵石，被洗涮得光亮圆滑，闭着眼睛假寐在深处，盼望着头顶那犁开涟漪的柔荑，以及随之传来的圆润清脆的桨声。
水在骨子里是集体主义者，它们总是手拉着手滑腻成一串：急切的水兄弟会淌过那一条条圆弧的曲线，汇集于船头;多情的水姐妹会悄悄滋润到船舷的朽木，再从船舱里依依不舍地挤出来，从而完成她们作为一滴水全部的使命。我总看着河水在船尾被分成两股细流，汨汨舔抚着老船乌黑的脊背。
长大了，做梦都想回到小时候。几个玩伴都穿着火红的小裤衩像下饺子一样往河里跳，以柔软的躯体，把泥鳅的流线、青蛙的姿态展示给水中的鱼儿。人都说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，我们就学那河畔的野鸭“扎猛子”：一只只肥嘟嘟的胖鸭子，脖子一弯，屁股一翘，扑腾几下就潜到水底去了，再浮上来，就是酒足饭饱扬长而去。于是，我就憋一口气，捏紧鼻子，屁股一翘把头朝着河底下猛伸，两手再一顿瞎摸，摸什么河虾啊河蚌啊。但这可绝非易事，一个猛子扎下去，白色泡沫四溅，眼睛不停地眨巴根本睁不开，睁开了也是红肿痒痛，一片漆黑。当然也有厉害的伢子，腮帮子一鼓，一个猛子扎下去，在河的最深处翻开乱石和碎块，摸那种通红圆鼓的河蟹。我们还在河岸上拍着脑袋单脚跳，忙乱着抖出耳朵里的积水，他嗖地一下窜出水面，一手提一个张牙舞爪的螃蟹对我们嘿嘿地傻笑。
河水就没有给我留下酸酸的记忆吗?春秋还好，一到夏天太阳便毒得厉害，泡在水里不觉着，上岸后就浑身红肿瘙痒难忍，拿毛巾轻轻一搓可以卷下来一层皮。身上真真是白一块黑一块红一块，我蜷在床上痛得龇牙咧嘴衣服都不敢穿。但我是个没有记性的人，往往还没好全，就心痒痒又一个猛子扎水里了……
桑梓之痛，河水萎萎。
犹记十年前好友来电：“现在呢，现在那河还好吧?还在里面摸鱼虾不?”
我只能报以一声苦笑：“河水萎萎矣，萎萎矣”，定不愿意多提;那清且涟漪的小河，只能从记忆里传递。
彼时的河面上，浮浮沉沉的塑料瓶、反射各种光色的油迹、横七竖八的朽木、污浊的空气，无言诉说着沧桑。那用漩涡激荡我童年最初诗意的地方，那让我与鱼虾为伴、学孤鹜之姿的地方，已然凋敝，已然不恋春蕊吐绿、秋风夏雨。
河水萎萎矣，萎萎矣。
鱼虾的影子都不见，哪儿还有什么野鸭?是啊，寻寻觅觅，河畔再无孤鹜。就这样，我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位入心的朋友，和她身旁嬉戏的宠伴。
的确很久没有闻到过那么纯粹的河水的味道了。彼时的水，大多臭得恶心反胃，隔着大老远便猛地朝你扑过来，这又如何讨人喜欢?也难怪我向人说起自己喜欢那种干净湿润的水腥味会招来不解。
这添在心头的堵，无端地化作平常的恼怒和幽怨。我告诉自己，河水不再了，河畔也再无孤鹜了。但，气味这种无形而美妙的东西，谁也夺不走，挥不去 。其实就像有些人喜欢闻冬日衣柜里的薰衣草味，喜欢闻婴儿身体上的乳香味。
桑梓之幸，河水浼浼 。
对气味的喜爱，是种记忆，是种感觉，是种无法用语言描述以获得认同的东西。我总觉得，别人不懂，终究也懂不了。
这两年，才思和文笔难以支撑自己对写作的期待，潜意识需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。恰好，拗不过发小的执着相劝：回来看看吧!
是的，老天爷还给了我儿时的小河，更清更绿了!还是一条乌蓬船!很小的，小船总归有些力不从心，因此，过河的人中，落水的并不少见。那小船疲倦地打了个哈欠，便把我甩到了清冷的河水中。河水很浅，我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腥水，再打几个扑腾，便在河水里站稳了。嫩泥像浮藻，像泥鳅，滑溜溜地穿梭于趾间，软软的痒痒的。小船在水里翻了个个儿，已经被河水冲刷得失去本色的船底在夕阳里浮沉，像一只将脑袋埋在翅膀里的巨型乌鸦。一只长嘴巴翠鸟立在开裂的船脊上，随着水波上下起伏，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盯着我看。
六月的河水，包裹在肌肤上却依旧凉得透心。这河水呀，闻起来像是雨后的空气，潮湿地氤氲了饱满微腥的水汽;又像是鲈鱼鲜滑嫩白的月牙肉，清新扑鼻。淡淡的腥味，并不冲鼻，介于薄荷的凉爽与冰泉的冷冽之间，从鼻腔直至肺腑：很干净，很入心……绿水青山，就是金山银山;陶冶了我的情操，精彩了我的生活。
其实现在说起故乡，立即涌上心头的就是那些久别的亲人，更有那股陪伴我少年岁月的、淡淡的水腥味……
桑梓之忆，回味悠悠
于是，我把这情有独钟的味道小心翼翼地贮藏在记忆的玻璃匣子中。等我老了，再也游不动了走不动了，我会打开匣子，让感官沉醉在这种浸洇了我乡情乡愁、思乡爱乡的味道里去：儿时那如泥鳅般灵活的身躯浮现眼前，我定仿若重生，返老还童。我要以这种方式告诉自己：“故乡从未远去，我还年轻。”
桑梓之忆，其意悠悠：一颗懂得咀嚼故乡的心，永远不会老去。
指导教师：刘智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