迁
浙江省温州市瑞安中学王晨
低矮的落地房剥落了黑灰色的皮肤,青苔拼命地侵染着倾斜的墙面。这栋老房子,已经远远地被周围的房子甩到身后了。
屋内,厚厚的白亮的大理石闪闪发光,却掩盖不了老屋的年老腐朽。踩在老屋的地板上,就像踩在钢琴键上,咚咚的声响穿透墙壁在周围盘旋。亲朋好友们围在那圆木桌旁,碗筷声、酒杯声,让这老屋平添了那么几分的活力。热气缓缓地从一盘接一盘的菜肴里腾起。嫩绿的菜叶,被油烧得更加富有光泽,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,放入嘴中嚼着,汁水四溢。吃口鸡肉,还是以往那样的味道。亲人们在餐桌上谈笑风生,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该如何将新房子装修。
只有外公一改以往的多言,咬了一口鸡肉,不紧不慢地叹了口气,朝窗外望着。
朦胧的雾气中,大大的“拆”字,在窗户玻璃上格外扎眼。
(一)
老屋要拆了。
据说当外公请人造起这座屋子时,这里四处还全部是田地,一眼望去,甚至还能放眼望见远处城里的房屋。
田地,全是田地。从未看见过这片景象的我很难从长辈的言语中想象出这幅图景。从出生起,老屋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门口的那棵大榕树,穿过岁月的波澜,它总是稳重而又从容地立在那,静观眼前的人、事、物,见证着岁月的变迁。
在这一片小小的地方,一切都显得那样普通,如老屋墙根上长的青苔,随时间的推移而不断蔓延,虽然很少被人注意到,却总又显得从容不迫。
老屋倚山而建。母亲说,曾经有一条从山上流下的小溪途经老屋。小孩子们经常在溪旁玩闹,伸手一捞,就能抓到大把的螺蛳,只不过因溪水太冰都不愿意下去罢了。而现在,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构建这条小溪的画面,勉强想象出来了,却没有办法感受到小溪的温度,触摸到螺蛳的质感。我曾多次幻想有那样一个夏日的傍晚,我坐在那小溪边戏水,摸螺蛳,任凭清凉的溪水从脚边抚过。
如今的老屋旁边有条悠长的、不深不浅的沟,据说是那条小溪留下的遗迹。
我希望那小溪从来没有存在过,至少不会勾起我这样痴迷的遐想与神往。我坐在沟旁看着那块块小石子,几个塑料袋默默躺在上面,伴着些野花野草,在日光下折射着诡异的颜色。岸旁黄草恹恹地躺成一片,岸边的青苔不说话,就没有人当它们是活的。
(二)
外公设计这座屋子,并请人来造起这屋子,最看得上的就是离屋稍远处的那几块田地。从屋后的小路向山旁走去,绕过几个弯,稍稍走几步,那几块田就出现在眼前。田边的那几棵桑树,外公亲手把它们栽下,后来,他在屋旁也栽下了两棵。
时光迁移,桑树的身影也逐渐高大了。
外公在田里种菜,在田里养鸡、养猪。那群鸡,算是村里最快活的一群鸡,没有被困在围栏里,而是在田地上肆意地乱跑,渴了就去小溪啜一口溪水,饿了就到菜旁啄一只小虫。每次吃外公捉回鸡时,总觉得肉质坚实,富有嚼劲,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。
外公是这块田地的主宰者。那几头猪见外公来,总是会发出幸福的嚎叫,那群鸡见他来,总是迫不及待地围在他身旁乞食,甚至当外公带着虾米去喂那养在井里的大草龟时,那大草龟有时竟也会发出锐利的鸣叫——都认为乌龟是不会叫的,但这确实是真的,因为我也曾经听过。每当外公回到家里,他老是会重复着往日的话题——哪只母鸡又下了几个蛋,哪只鸡把他的菜踩了,哪头猪吃了几桶泔水……这些他都能日复一日地说,甚至从不会感到厌烦,他虽然不认识几个字,但谈起这些却能头头是道,滔滔不绝。
(三)
老屋要拆了。
我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。哎,诚然,那么早建的屋子,经过这么多年风雨的洗礼,肯定也不安全了吧!
拆迁的通知已经下达,大红色的“拆”在院门上格外显眼。
老屋旁一栋栋钢筋混凝土房子的拔地而起,显得老屋更为老旧不堪,老屋就是这样,被静静地逼仄到了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。唯有屋旁那两棵桑树,屋前那棵大榕树,屋远处那块地,作为老屋永久的陪伴。
外公虽然不识几个字,但他自然清楚老屋到底要拆的。拆迁前的一个星期,断水断电,炎炎夏日让人几乎难以忍受。
周边的人都搬到新房子里去了。
外婆劝外公先去新房子里住,但却被外公拒绝了。“再住一天吧”用温州方言来讲出口,显得更加不舍、无奈。
离开了土地的他就像塌陷的土坑,只有被寂寞逼疯的草向上生长。
……
(四)
老屋拆了。好几辆铁皮怪物挥动着它们的爪子,历经风吹雨打和冰雹的老屋最终倒下了,老屋拆时,我们也在远处观望着。老屋倒下,冲起滚滚烟尘。
不知是不是那烟尘从远处飘进了外公的眼里,情感并不丰富的他竟低头揉了揉眼睛。他觉得心疼,那份烦忧藤条般捆住了笑容。
他抛弃了它们,他被逼无奈。
黄色的铁皮怪物驶去了,留下了一大片破砖废瓦。那两株桑树仍站在那,像是几个从远处归来的孩子,站在家门口,却不知道家的方向。
那棵大榕树也仍然立着,只不过周围已经被铁皮所包围了罢了。透过铁丝网围栏看大榕树,大榕树的绿与铁丝网的绿显得格外不相衬。它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,看着一个历史年代的消逝。
我多么害怕,害怕这棵大榕树也终究会像老屋一样,被永远逼仄在钢筋混凝土森林之中,被永远遗弃在光阴的变迁中。
老屋远处那片地也已经荒芜,长着丛生的杂草。鸡、鸭、狗、猪、早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只剩下那只大草龟,独自在井中生活。希望它不知道这里的变迁,不会感到孤独。
当外公偶尔去山边看那只大草龟,并给它投食回来,他的神情总是怅然若失。外公说,那老王八不会叫了。
他是始终放不下这一切的。生活可以一夕之间改头换面,但对土地那生生不息的爱哪又能说断就断?
(五)
后来,原本是老屋的那块地建成了一个小公园。崭新的砖块铺就的小径,红木颜色的小亭子,供老年人使用的健身器材……这一切似乎都比原先更有历史感,更有味道了。
没有了老屋,屋后的那座山让人看得更清楚了。我沿着小径走着,望着那山出神。
山不高,血红色的落日低低地伏在这座像历经一场塌陷一般的山坡上。我看见那轮巨大的残阳被晚霞撕碎,远处田地里的杂草被黄昏的诡异光芒冲去生命,只留下田地静静地哭泣……
曲曲温州鼓词从老人们的收音机里传出,跳广场舞的人们也都准备好了着装,孩子们仍然在快活地玩闹、嬉戏……落日下,那两棵桑树格外扎眼。如今已经成为别人晾衣杆的它们苦苦挣扎着,似乎要向夕阳倾诉,抱怨。
然而今日的夕阳逝去后还有明天的夕阳,今天的落日过后还有明天的落日,一切仍是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,等待着新一天的开始。
又有谁能听得懂那两棵树到底在说些什么呢?我听到桑树们如孩子般断断续续的抽泣,格外凄厉,那声音沿着地面砖块的每一条缝隙钻进地下,顺着每一条小溪的遗迹冲入山谷,寻着田地里每一颗泥粒的缝隙钻到土里……
落日将自己揉成小小的一团,无奈地垂下了它的头,埋进山谷之中。我知道,它终将老去。
再见,老屋,你永远地被埋在了砖块铺就的地下。再见,田地,你永远消逝在青黑色的夜幕里。不说再见,你永远在我的心里。
指导教师:金锦友